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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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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北營,案發營房的左側營院,皇帝行轅。

“覃懷,你馬上把暗閣所有人都收攏起來,篩查結束之前,誰也不能踏出房門一步,違者以同黨論處,群起而誅!”

這個夜晚,註定紛雜。

皇帝看過仇焰等人的屍身之後,幾乎是馬上就折返了他草草下榻的隔壁大營院,下令將整個暗閣的隨行人員立即停下手頭一切事務,勒令進屋,互相監督,命副統領覃懷立即進行排查,並囑咐寧枉勿縱。

重點排查對像為從神熙女帝手中多年經營下分出的那一半前鸞儀司暗閣成員。

他身邊僅放從綏平王府跟出來和仇焰等一般已守衛他多年的五六名暗衛。

還有大女兒楚元音也是,不過楚元音身邊的幾名暗衛一向都是老人。

楚元音也是眼眶通紅,她忍著悲傷安慰父皇:“爹,咱們一定可以找出兇手,以慰哥哥在天之靈的。您要保重自己。”

皇帝雙目赤紅,神情難掩痛悲,這一天下來老態畢現,他強自按下傷悲,“爹會的,好孩子你也是。”

皇帝打起精神,握女兒的手反安撫了。

他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眉目轉淩厲,兇手他肯定要五馬分屍的!他有種直覺,背後的主使者必是明太子。楚治也是皇子,存在礙著他,釜底抽薪以圖日後是吧?

等他把一切查出來,讓明太子連太子都沒得做!

——皇帝和神熙女帝鬥了這麽久,對後者的行事作風很了解,神熙女帝不會沖楚治下手的。

正如明太子正式登上政治舞臺前,他也不會想起神熙女帝這個兒子。

皇帝咬牙切齒:“明太子!好一個明太子——”

他恨聲!

……

改制欽差節使團營駐地,最東側,監軍太監行轅。

地牢。

裴玄素特地挑的一處毗鄰營獄的營房區作他下榻的監軍行轅,最底層的地牢已經被草草清一遍,馮維已經回來了,借徒步急行軍陸續趕到的護軍和後勤車偽裝遮掩,把人都運進來了。

裴玄素自從獲悉宣平伯府真相之後,對這個幕後黑手的深挖稽查一直沒有停住過。

從裴祖父嘴裏得到那些查探過程涉及的人員,他當天就直接把人從裴家別莊全部起出來帶進侯府。之後南下改制,也一路帶著。稍一騰出手,他就是對這些人的親自嚴審,把這些人的過往甚至祖宗八輩都倒騰了不下三遍。

期間陸續從外面添了一些人關進去,一同拷問。

今天二月廿一,馮維自東都折返的同時,還跟回來了一個叫楊慎的人,高大的身材,陌生的面龐,黑色紮袖胡服外匆匆套上一身護軍的軍服。在押運的後勤車上有一個黑色大布袋,他把布袋拉開裏面露出一個也套了護軍服的昏迷男子,剛把這個人半扶半摻進門,楊慎直接一把將他扛起直奔地牢底層。

沈星本不應該認識楊慎的,但上輩子楊慎就是裴玄素的心腹股肱,也是個熟面孔。

黢黑的地牢,松油火把啪啪燃燒,黃色火光在昏暗黑色中閃爍跳動,逼狹的地牢底層陳舊稻草遍地,一股濃郁的潮濕混合陳腐舊血的腌臜的味道。

但根本沒人在意這些。

裴玄素費了很多心思,終於被他挖到了一個昔年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遁離的心腹近衛和家人被中途伏殺現場的目擊者。

那是個老農夫,家不在附近,當天穿過龍江北郊一帶的野地,準備去數十裏外看新出生的外孫的。

他好酒,昨夜得喜訊酩酊大醉,次日還暈乎著,騎著騾子走著走著走岔道了,人直接摔在茅草灌木叢裏呼呼大睡,騾子跑了。

“……那天大約巳時,春陽很大,到天肩上,”那老頭戰戰兢兢,嘶聲說:“小老兒模模糊糊聽見馬蹄聲,很急,突然長嘶彭彭響,睜開眼看了一眼,看見一群穿黑衣服蒙著臉的人對騎馬的人大殺特殺,血肉橫飛淌了一地,……”

那真是一個噩夢般的場景,當時把老頭酒水一下都嚇作冷汗出了。騎馬的裴家近衛和家人突然被絆馬索絆倒,快馬橫飛重重摔出,急忙跌撞落地,然而突然出現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一聲不吭對他們大殺出手。

那些黑衣人身手非常高,著裝蒙臉的黑衣也是統一規格的。老頭不會看身手多高,但他直覺就是這群黑衣人很厲害很厲害,“才十來息的功夫,就殺幹凈了!那些黑衣人好厲害好厲害的……”

橫臂殘肢,人屍馬屍,鮮血濺濕黃土驛道。

幸好小老頭倒睡的草叢比較遠,又是下風位,再加上驛道人來車往,堵住只是臨時的,解決了人馬以後以及拉來板車拖走屍體,鏟去染血黃土和草坪,用黃土重新覆蓋,消弭痕跡。

匆匆巡脧一圈,小老頭很幸運沒有被發現,他也機靈,立馬滾下身後土坡下的小河,沒命泅水,更幸運是一上水就找回他跑遠的騾子,騎上騾子就跑了,躲過了驛道通行後第二次的掃尾搜脧。

“應該是暗閣。”

楊慎說,他奉了裴玄素的暗命,在龍江一帶尋摸了很久,最後用恫嚇的辦法最終成功詐出這個小老頭,之後根據小老頭指點的範圍,“在抵達虎口關前,我接到了阿彭他們的飛鴿傳書,說已經找到埋屍點了,正是梁副隊他們,有十七個人。

裴玄素也接到了,一式兩份的飛鴿傳書。

裴文阮派出去給大兒子飛馬報訊及接走曹氏母子的近衛,必然是心腹並且身手很不錯的。梁晗是父親多年近衛隊副,身手很不錯的,能被人僅十數息全部擊殺,加上小老頭的形容,動手的必然是暗閣無疑了。

裴玄素斜靠在太師椅上,單手掩面,啞聲:“暗閣?”

皇帝遣出的?

抑或,明太子?!

沈星也在,她把查核到的案情私下摘抄了一份,趁著分開的時間跑過來給裴玄素的,順便把沒敢往紙上寫的東西口述說一下,剛好碰上這個。

她聽見暗閣兩個字,心不禁一顫。

她沒想過和裴玄素再續前緣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這個。

景昌沒有參與龍江刺殺,這個沈星可以肯定的,那他和他的人去哪了?

是因為皇帝不夠信任,讓其待著閑著,或許給些不著緊的其他任務溜著。

……也有可能,明太子能把手伸進內閣,假如他就是那個幕後黑手?那,他會不會矯令讓暗閣去做眼前這樁事情呢?

景昌,有參與其中嗎?

上輩子,她和裴玄素有一段矛盾和分道揚鑣的過程中。他有天開始態度突然急轉直下,比之前還要冷漠冰霜隱含暗戾很多,至今她也弄不清楚為什麽?兩人和好之後,她問過他但他沒說,陰沈著臉離去。

她也不敢再問了。

怕揭開好不容易掩過去的東西。

因為那時候她有個猜測:可能,她說是可能,是景昌的原因。景昌曾經在龍江之變做過些什麽,讓他態度陡然巨變。

但景昌那時已經死了,也沒法求證。可能因為景昌已經死了,而兩人後期一個太後一個權宦需要彼此合作互惠,他這才最終把這茬給揭過去。

當然,這一切只是沈星的私下揣度,有可能不是真的。

反正她也說不好,但這應該算她和裴玄素之間的一個雷吧。除去種種的個人原因,她從沒想過和他再續前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重生以後,沈星也不敢詢問景昌或大姐。因為後續姐夫和自家會投向明太子。她不知道兩者是不是從前就有勾連的,可明太子是大白鯊,這種深層次利害利益牽一發動全身,不可能因為一個小女孩胡言亂語而輕易改變,不管她說的是什麽。

就好像現在,景昌想退,家裏想退了,也根本沒法馬上抽身。

還得先找機會,一點點慢慢抽出來,待景昌抽身得差不多了,徐妙儀才敢開始安排徐家勢力慢慢嘗試退去。

後者也不是容易的,一旦底下的人深陷漩渦根本退不出,恐怕徐妙儀和沈景昌都絕不會舍他們僅顧自身離去,會一直堅持在裏面。

反正,說了這麽多,就是這種糾葛深陷的局面,絕不會因為她一個小女孩的話能輕易改變什麽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誰知道姐夫大姐那邊什麽情況?明太子無後,憑他去世後姐夫宗室繼位,恐怕早在皇帝在朝之前,姐夫和明太子的勾連就很有深度了,大姐知道嗎?安陸王府很多事情都是大姐參與安排的,不排除這個可能。

有可能是姐夫大姐帶著兩人身後這一塊勢力,和明太子接觸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萬一觸動了背後的明太子,那就完了。她該被拿下,或被殺死,還會連累家人,徐家幾口甚至可能上輩子的死亡時間點都熬不到。

一個人的力量真太渺小了,有點先知說出口未必是好事,沈星思來想去,只能這樣了。

黑沈沈的陳舊地牢中,裴玄素斜靠在太師椅背,火把辟啪黃光閃爍,他朱紅長袍下擺和披風在火光中微微晃動,他松開掩額的手,倏地擡起眼瞼。

“你仔細想想?”

裴玄素站起身,他俯身看著那個瑟瑟發抖的小老頭的眼睛,斜挑丹鳳目在這一刻淩厲危險到極致,他用很緩慢的語速:“這些人有什麽其他記憶點,或值得一說之處?你想到了,我給你白銀萬兩,讓你全家搬家到安全的地方,保你一生富貴平安!”

“想不到,我就殺了你!!”

裴玄素語氣森然,殺機逼人。

小老頭篩糠一樣抖起來了,在這種巨大富貴和生命要挾之下,他拚命想,還真讓他想到了一個事情。

“啊!”小老頭突然擡頭,“有個人是六個手指的!左手,這個地方,”他舉起大拇指,在外側最裏的指節的位置點著,“這個地方還有個小的,是駢指,他有六個手指!”

在場靜了一下。

“六指?”

裴玄素倏地擡起眼瞼,這確實是個重大的線索,六指,暗閣。

……

沈星站了沒一會兒,徐芳匆匆趕下來和她說:“趙監察使召集麾下全部人回去。”

“說是暫時不要勘查了,傳令把人收攏回去,梁監察正在找您。”

沈星只得說:“那我先回去了。”

裴玄素回身:“好,你去吧。”

他壓下翻滾的情緒,看階梯側沈星的時候,丹鳳目露出幾分暖色。

他親自送她上去。

玉白玉龍補服和黑披風,刷刷摩挲過地面,現在沈星走路大步了很多,一上兩個階梯,但裴玄素眼中,她總是有種當年的嬌稚。

這些時候,各自差事需要,又實在太忙了,兩人都沒顧不上說多少的話。

裴玄素吩咐馮維楊慎兩句,親自取了掛在地牢門外的舊油燈,舉著照著她面前的臺階。兩人一起上去,一直送到裴玄素處理公務的旁邊院子的營房階梯下。

夜已經很深了,但無眠的人很多,檐角風燈在風中忽忽輕晃,投下一圈半昏的暈光。

裴玄素終究是沒忍住,他很克制地伸手給沈星把夜風揚起的披風給順下來,輕輕一順,旋即放手。。

他輕聲說:“回去吧,這邊的事別管,我會處理好的。”

沈星伸手把披風攏住,她沈默片刻,擡頭說:“你要小心。”

這次的事情,簡直就像一個大漩渦,誰也不知道會卷向何方。

偏偏明太子和那個幕後黑手在,給人一種深深的惴惴不安。

——因為神熙女帝痛恨兩儀宮皇帝,抹掉其起居史,連奏折披紅的也處理掉,偏後者連年號也未曾擁有。

可當一個無足輕重的死人,成為主宰上頭的大人物之一。

那種碾壓感和如山感在眼下是如此的真切,隨時一死一大片,將任何一個人拖拽進漩渦。

皇帝的存在被神熙女帝抹除幹凈,沒有只紙片字的存檔留下,沈星只知道他重傷過一次,今年年中的時候出家了。

但沈星太懂皇家遮羞布了。

估計只有重傷是真的。但她上輩子這個時候只是內廷蠶室的小宮女,身處內廷深處底層,消息延後,有心含糊過去的消息並不是他們能知道的。

風燈下,兩人相對而立,她仰面,反覆叮囑:“反正你一定要小心。”

她終究還是說:“我做過夢,反覆地做夢,夢裏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我夢見好像在今年上半年,不知哪一月,皇帝重傷了。你答應我,留心這個好不好?”

她有些急,反覆地要裴玄素答應她,“你一定要留心這個。”

裴玄素說:“好。”

他認真應下了。

“你也要小心些,”他頓了頓,“你最好和趙青說,待在明太子身邊。”那樣,沈星也會待在明太子那邊。

明太子再如何,最起碼目前,不會對親外甥女做什麽。

“嗯,我會說的。”

看著裴玄素也很認真應下了,沈星收斂一下情緒,也點點頭。

她就要走了。

沈星抿唇,跑出幾步,春日雜草漸生松柏葳蕤,她在夜色中頓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那個人駐足廊檐的陰影下。

他微笑,目送她,見她回首,擡了擡手。

檐下風燈忽忽搖晃,他一瞬不瞬,專註的目光,那雙漆黑的眼珠,仿佛只有自己一個人。

沈星咬唇,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此刻,確實只生起了這麽一個念頭錯覺。

她胡亂扯了唇,回以一笑,風中,終究轉身而去。

晚風拂起她的黑披風,和玉白色的魚龍補服下擺糾纏在一起,一直跑出院門,她才發現自己攢緊了雙拳,低頭楞看了眼,這才松開。

她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氣,跑了出去。

徐芳他們跟上。

“芳叔,辛苦你們了。”

“怎麽會?小小姐要多小心,……”

蹁躚倩影,很快消失在暗光回溯處。

裴玄素目送她走遠,側耳傾聽,不敢多看多說,怕被她發現,這當口萬一……還要負累她。

良久,直到什麽也聽不見了,他才不舍收回註意力。

裴玄素獨立在檐下,晚風拂起他的袍擺,黑色描金長靴收束到膝下,他靜靜站著,甚至連表情和肢體語言都不敢流露太多,就好像送一個尋常的義妹。

等沈星終於遠去。

他擡頭望黑色天際,陰雲盤旋,一點星月都不見,裴玄素神色陡然一厲。

暗沈沈的眸色,裴玄素甚至顧不上多眷戀方才的送別,他很清楚,自己已踏入一個黑色的漩渦,危險不知名,前所未有的巨大,能吞噬一切,一不小心他就要粉身碎骨了!

暗閣?

皇帝?明太子?

是誰遣出來的人?

幾乎馬上,他就排除了皇帝。

從當初十六鷹揚府當朝宣布裁撤改制他登上朝堂的那段風雲變幻的期間,皇帝就這麽直白來接觸他,以及讓宣平伯府配合著來策反拉攏他作判斷,應該不是的兩儀宮。

那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偏偏那幕後黑手的影影倬倬涉及的一切,譬如梅花內衛,九皇子的丟失,那明太子也恰好具備可能知曉並插手的條件。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成仇時,明太子確實還小,但他不是一直小,並且他身邊還有很多覆雜的人事,和父母那邊有所交雜根本不足為奇。

一剎後脊涼意,黑沈沈的蒼穹吞噬一切,明太子,會是那個幕後黑手嗎?

還有假謝青靈。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還想做什麽?

他殺死楚治,弄出這一場大戲,推動至今高潮疊起漩渦洶湧,又是為什麽?!

……

但不管明太子是不是,現在如何遏制他才是最重要的!

陰雲盤旋,鯨吞一切的漆黑蒼穹,裴玄素臉色陰沈如潑墨。

幾乎是馬上,他吩咐:“即刻給皇帝送信,把六指的消息告訴他!”

馮維心下一凜,閃電般明白,立即應了一聲,飛奔而出!

裴玄素很快就放訊給了皇帝:龍江,隱晦透露裴文阮的安排,還有暗閣的伏殺和這個六指。

幾乎是得訊一剎那!

皇帝霍地站起來:“什麽?!六指!!”

在座只有他、範亞夫和平陰王楚楊岳,以及幾個心腹暗衛,所有人大驚失色。

皇帝沒有派人去截殺裴文阮送走妻兒的人,他根本不知道這事,怎麽派?

神熙女帝更加不可能了!

那是誰?明太子?!

一剎那後脊發涼,平陰王驚道:“真的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皇帝臉色瞬間就冰冷下來了,因為他的暗閣之中,早早就暗中在神熙女帝手裏分出來的那一半暗閣中,還真有個六指的!

最關鍵的是,當時冒充他下了密令,並以當時的緊繃形勢,必然要有他身邊的肱骨文臣或幕僚幫忙掩飾,才能順利把這茬欺上瞞下過去。

皇帝身邊還有奸細!

在他身邊的幕僚和心腹文武之中!

甚至,很可能和楚治之死有關!!

一剎那,皇帝就想到了先前跟隨兒子第一批趕到虎口關的陳橋高子文等七八個人!

電光石火,皇帝和範亞夫對視一眼,兩人目中皆是震駭之色。

皇帝驀地快步直出,厲聲:“把覃懷給朕叫來!”

範亞夫和平陰王緊隨其後,急忙跟上。

皇帝那邊猶如一灘鷗鷺驟起,明裏暗裏霎時大動了起來了。

裴玄素一句話吩咐完,馮維飛奔而出之後,他轉身快步進了臨時值房,立即鋪紙研墨。

——他對宣平伯府裴家十分冷漠,但也沒動手做過什麽。這是一種異常覆雜的情緒。但若有可能,他是絕對不願意再將已經待在大獄裏的裴家人再拉出來引人矚目的。

但現在已經顧不上。

裴家人處境再糟糕,也不會有比被眼下牽扯以後更糟糕的境況了!

他活著,還能憋著氣撈裴家人一把,他死了裴家人才是真的完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快速在杏黃綾面密折上書寫,將此間情形,還有裴祖父和他父親昔年的約定,接曹氏母子被暗閣伏殺的十多名近衛裴氏家人,還有那個六指,一一寫了上去。

裴玄素一連寫了三遍,一封密折,兩封蠅頭小楷的密信,命取最好的信鴿來,後者直接放進信鴿腳邊的信筒,前者走六百裏加急快馬西去。

裴玄素親自放飛信鴿,信鴿振翅,一飛沖上長空。

一個時辰之後,神熙女帝就先後接到了這兩封信鴿攜帶的密信。

梁恩快步沖進殿門的腳步聲,他連信都不敢看,一看最加急絕密的標記,飛奔入殿,在明黃床帳外輕聲急喊:“陛下,陛下!虎口關裴提督有絕密加急訊報,用的是最好的千裏鴿。”

神熙女帝一下就清醒了,她霍地坐起,直接赤腳落地,飛速驗看打開密信一看清,臉色陡然大變。

她厲聲:“傳朕旨意,中書馬上擬詔,將皇太子馬上召回東都!不得有誤!!立即,馬上——”

“還有,馬上飛鴿傳送戰時軍令,停駐虎口關的所有新舊將領兵丁俱不得動,不管任何原因,違者一律誅九族!!”

一聲厲喝,整個太初宮都震動了起來,疾速紛踏的腳步聲往外飛奔而去。

……

兵馬不動這個不說,戰時狀態可用信鴿——不過明太子早有預料,他的計劃並非動兵馬。

而召回皇太子,需要明旨和傳旨天使親至的。

在傳旨隊伍快馬疾出東都之際,明太子已經得訊了。

夜深了,但他還沒有睡。

一盞燈燭輕輕搖曳,照亮了窗畔方寸之地,黑釉罐和青色的小花安靜放置在窗臺上。

明太子側耳傾聽外面紛踏中夾雜的有節奏男聲喊聲,分辨片刻,喊聲重覆三次,停了。良久,他盯著無聲舒展葉脈的青花,不由嘆道:“當真了不起啊。”

所以,他不能留下裴玄素。

霏霏細雨無聲而下,像薄霧,明太子慢慢擡頭,擡目盯著窗外燈檐下那片迷濛的春雨。

義兄弟成死仇。

裴玄素若不死,必成心腹大患。

一盞孤燈,明太子垂下眼睫,覆又擡起,他輕聲說:“只可惜,晚了。”

裴玄素果然很厲害。

只是很可惜,已經晚了。

……

傳旨天使一路順著黃土驛道往虎口關快馬而去,預計明日上午辰時左右就能抵達。

但他們註定永遠就抵達不了目的地了。

跑到京畿東郊容縣一帶,兩山相夾的黑乎乎驛道之中。京畿繁華,尚有零星的車馬商隊挑著燈籠在連夜趕路,沓沓急促的馬蹄聲,明黃旗幟和膘馬禁軍,簇擁當中數十騎宣旨太監儀仗。

商隊騾馬紛紛靠邊停下,看宣旨儀仗禁軍飛馳而過。

然就在拐過大彎的一剎那!兩側山麓驟然近百的粗布棉衣人擡身站起,手持三連發的精鐵弩.箭,霎時舉起,“咻咻咻!”數百精鐵弩箭齊發,不停歇緊接著抄起再度急發,連續十輪。

箭矢如雨,整個宣旨隊伍大亂,慘叫馬嘶,彭彭倒地,結束以後,無人生還。

……

昨晚一夜未眠,皇帝肅清了一遍暗閣,暫未曾將這個隱藏在他幕僚之中的奸細捉出來,但高子文陳橋等七人已經被客氣請進營房之中,後者也表示理解,並急皇帝所急,人人焦灼,或踱步或沈思忖度這個奸細究竟是何人?

眾人的表現被暗中觀察的暗衛一一稟上來,皇帝蹙眉沈思。

除了這七人以外,其餘當時在梵州的心腹文武,甚至留在京中的,他表面不動聲色安撫眾人,但都持懷疑的態度一個個反覆思忖過。

幕僚中的奸細一時未能這麽快有所獲,但楚治之死那邊的現場卻出現了重大的現場線索。

一夜春雨霏霏,崖壁的風又大,把藏在刺客消失的那處陡崖壁上的、屬於刺客的那件黑鬥篷澆透,吹出一角來。

鬥篷位於崖頂往下十丈左右的高度。

應當是刺客在那裏提前藏了自己的衣物,刺殺完成逃到這裏,利用懸索一躍而下,飛速扯下鬥篷和外衣靴子,而後背上他原本藏的衣物包袱,一蕩,從另一個地方飛速重返崖頂,再從另一處草樹比較高容易隱身的地方上去,把新衣服鞋子一套蒙面巾往懷裏一揣,重新匯入追蹤刺客的自己人隊伍中。

於是刺客原地消失,誰也找不到他了。

但天網恢恢,半夜淫雨,把塞在崖壁下十丈的黑鬥篷等物澆透,風又大,吹出了一點。

崖頂現在十二時辰有人守著,一下就發現了,這才驚覺底下凸出一點那塊巖石之上,原來有個窟窿的。

一下子就把那個刺客的逃跑路徑和方式確定了!

甚至等取上來衣物,還能一下子確定刺客身形和腳板長度等等的細節,能瞬間大幅度縮小嫌疑範圍!

拿住刺客和奸細後——這兩個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甚至還能順藤摸瓜一下扯出大大小小一長串。

“範先生呢?”

“屬下剛見範閣老的仆僮提了藥盒來。”

皇帝點點頭,“那稍候待範先生服藥之後,再告知他,讓他過來。”

皇帝目眥盡裂,聞訊立即就帶人往出了行轅,直奔崖頂去了。

他親自探頭一看,果然見底下十丈左右的峭壁位置,一塊扁長的大巖石上,露出了一遍黑鬥篷的衣角,浸透雨水,風吹獵獵拂動間,還隱約望見有一角暗橙外衣顏色,還有一個黑色靴筒的角。

視線阻礙之故,若東西不恰巧被吹出,絕對沒有人能發現這看起來算比較平整無處下腳的峭壁,還有個窟窿在那裏。

皇帝直起身,語氣森然:“拿長繩來!覃懷,你親自帶人下去,把下面的情況看清楚,把東西都取上來!”

覃懷肅聲:“是!”

……

皇帝帶著人呼啦啦上了東邊的事發山崖,韓勃傳訊說是有了重大發現找到物證了,正在崖頂往下放繩取。

但裴玄素一點都不高興。

現在每有一樣變化,他都有一種明太子的計劃往前推進了一步的感覺。

神熙女帝的召回聖旨沒有這麽快到,在這最後的一個多時辰中,他的心咄咄重跳著。

雨已經停了,春日的陰雲在天際風中急速盤旋著,風雲變幻,天地變色,猶如一張陰暗大嘴,張開吞噬底下的一切。

裴玄素臉色沈沈,眉心不祥跳動著。他擡目,遠方山頂崖壁方向隱約可以望見護軍人影晃動,代表明黃帝皇儀駕的旗幟擠不上崖頂,在往下一點的地方獵獵而動。

裴玄素盯著那處崖頂,後者有多處制高點,圍繞俯瞰著那處崖頂,天空陰雲盤旋,急速流動著。

電光石火,裴玄素心念猶如被一道閃電撕開,黑暗中的一方天地猝然袒露!

明太子殺楚治為什麽?

楚治沒什麽好殺的,以裴玄素的印象和直覺,明太子絕對不會像外界以為的那樣,殺了楚治,慎防神熙女帝駕崩以後的事。

這個明太子,看著淡然,實際給他感覺傲然。

甚至他那曾經義兄假謝青靈,疏朗矜貴的微笑間,也是相當有傲骨的人。

明太子絕對不屑因為這種原因去誅殺楚治。

楚治還不配。

那明太子弄出這一出究竟是為什麽?!

裴玄素擡頭盯視,那原本是楚治打算用來伏殺明太子、四面都是制高點的崖頂,箭雨之下,必死無疑的絕佳之地,一霎之間。

裴玄素腦子“嗡”了一聲!

——皇帝!!

明太子真正的目的,是殺皇帝!!!

一旦殺死了皇帝。

——別忘了皇帝最大的政治資本之一是什麽?皇帝是楚氏宗室在神熙女帝的屠刀下奮力掙紮求生而推舉出來的魁首,因而緊緊團結在昔日綏平王現在的皇帝身邊,去盡全力支持他!

一起都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可,明太子取代皇帝完全沒有問題啊。

明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順當這個楚氏宗室魁首嗎?

門閥更是一樣了,和誰合作不是合作?

有個更狠更厲害但身體更弱的更好更理想的合作對象,你說好不好?

皇帝一死!

明太子將能馬上取而代之!

……

裴玄素突然問:“皇帝那邊的消息,頂上那些制高點,是誰安排的崗哨?”

顧敏衡一楞,立即回答:“是範亞夫。”

當然是範亞夫。

範亞夫和別人不一樣,他因恩追隨皇帝多年,並且早在明太子剛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在綏平王府了。

況且範亞夫這等智謀,皇帝言聽計從,要坑皇帝大把方式,犯不上這樣子。

範亞夫是唯一排除嫌疑的。

皇帝喪子大悲心神大亂,從昨日到今日,許多大事小事都是範亞夫去安排布置的。

裴玄素疾速奔向皇帝行轅,持刀的禁軍將領和軍士大喝,“刷刷”抽出長刀,但範亞夫位置高,營院就在最前面,他已經一腳踹開了營房的房門。

緊隨而後的禁軍將領和軍士登時大驚失色。

只見房間之內,房門被裴玄素一踹大開,濃郁血腥味已經撲面而來。

範亞夫死了。

被一刀刺死,老邁佝僂的身軀栽倒在方桌旁,藥碗打翻在地,連同他的僮仆,已經氣絕。

禁軍統領震駭大喝:“是姚文廣,是姚文廣!!姚先生剛剛過來一趟,兩刻鐘前才出去了,說是範先生不適,躺下了,讓我們不要放人入內打攪!!”

範亞夫是皇帝麾下第一謀臣,姚文廣是第二謀臣,皇帝極之器重,登基後委任為吏部侍郎。

素有足智多謀之稱,皇帝素來倚重信任,僅此於範亞夫。

楚治事發之前,姚文廣在東都——遇事他和範亞夫一般都是一人在內另一人在外的。

並且最重要是,姚文廣是個真正文士,微跛腳的,走路一快能看出來,皇帝的府醫給他調養多年,比珍珠還真。

姚文廣絕對不可能刺客,也被排除了嫌疑的。

所以姚文廣自由行動,來找範亞夫商量事情,所有禁軍和禁軍將領,包括範亞夫的其他仆僮,都不疑有他。

……

撲面的血腥味,沖得人眼暈目眩。

裴玄素驀地轉身,他厲聲:“不好了!他要對皇帝下手!就在崖頂——”

而且姚文廣大喇喇暴露自己,估計取了令牌去換人,馬上就要動手了!!

裴玄素暴喝一聲:“馮維鄧呈諱何舟顧敏衡,你們馬上上崖頂,阻止皇帝繼續停留!!”

他霍地轉身,疾沖而出。

然就在裴玄素沖出皇帝行轅禁軍守衛線一剎,眼珠子不經意一動,卻遠遠望見斜前方的一名領著已改制募兵的新將領。

那人熟悉的面龐。

對方不料裴玄素突然出現在皇帝行轅這邊,立即微微側頭,但裴玄素異常眼尖,一下就望見了他。

這張非常熟悉的面龐。

夏以崖。

夏以崖正是當年把義兄謝青靈介紹給少年裴玄素相識的那個朋友。

他真名其實叫夏弘璋,以崖是他號,是江左夏氏前任家主的獨子,如今時任禦史臺三院院首之一的夏氏家主夏祈盛是他叔父。

當然,真名這些裴玄素目前還不知道。

閃電一剎,兩人意外相遇,這張記憶中的面龐不亞於最終鐵證的一記重錘!

“轟——”錘得裴玄素險些呼吸不過來。

裴玄素目眥盡裂,但他顧不上說半句話,擡頭一望崖頂,“去,快去——”

他拽過鄧呈諱,倏地望崖頂,閃電般回頭望遠處皇太子行轅,除了救皇帝之外:“分人去崖下,葦河。去找那元音公主!”

裴玄素剛才晃眼之間,望見皇帝長女元音公主的儀仗正在半山腰往崖頂而去。

萬一……不管眼下事情還是後續,有皇帝內部的人配合會最快最迅捷得多!

馮維鄧呈諱何舟顧敏衡還有奉趙關山之名過來幫忙的陳英順,個個頭腦炸裂,心弦繃得快斷了,聞言應了一聲,除了被裴玄素短暫拉了一下的鄧呈諱,誰的腳下都沒停過!

包括行轅的禁軍將領那邊。

呼啦啦的人往崖頂狂奔飛掠!

裴玄素咬緊牙關,則掉頭往南邊的待進駐的新駐軍營房區狂沖飛掠而去!

他恨極厲喝:“真的是你們——”

有鷹隼穿雲,其聲蒼戾,沒入奔流盤旋的陰雲之中。

……

大校場之隔,西北方向,林蔭樹下,皇太子行轅。

東風不斷吹拂,在山邊河岸尤為大得多,刷刷的楊柳樹梢和雜草荊棘搖擺的聲音。

明太子一身月白蟒袍,他倒不是喜愛素色,只是這種寡淡低調的顏色已經長伴了他多年,已經習慣了,他已經快忘記自己穿喜慶鮮艷顏色的的樣子了。

明太子站在黃銅立身鏡前,靜靜盯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的高瘦素衣青年,半晌,淡淡哼笑了一聲。

籌謀多年,從開始困難的一點一滴積攢,到後來的牽扯全局。

到了今時今日,終於到了收獲的時候了。

明太子轉身,兩名內侍躬身打開房門,他緩步而出。

明太子無視屋前庭院內外的所有守衛的和監視,帶著他的人,信步往外而去。

“太子殿下!請留步——”

“奉陛下口諭,請您回去。”

一剎全動,趙關山寇承嗣竇世安等人皆在不遠,趙關山得訊沖過來,見狀,心不禁一沈。

自從昨夜之後,他的一直有種不妙的預感。

明太子突然開門直出,“匡當”一聲砸實了他那種預感。

“皇太子殿下,請你回去!”

“刷刷刷”長刀長劍不斷出鞘,對準院門一行人方向。

明太子不禁一笑:“怎麽,是要殺了孤嗎?”

當然沒人敢的。

至於明太子身後的侍奉的人,中立派和開國勳爵那邊時刻關註著皇太子行轅這邊,幾乎這邊騷動一起,他們就發現了,飛速趕至。

這些中立派和開國勳爵的文臣武將,帶著他們的近衛“唰唰唰”立即抽出他們的配刀佩劍,沖進來,大批人,護持在明太子左右,熱血沸騰,與趙關山等宦衛禁軍對峙著。

明太子帶著他的人,在他們的護持中,一步一步走出監視鎖困他多時這個監視圈子,一步跨出院門。

最終,趙關山等人也沒有辦法,明太子強硬要出,他們只能這麽持刀劍對峙看著跟著。

院門之外,春風拂面,滿目濕潤嫩綠翠色。

為首的持刀的中立派和開國勳爵那人,一直護持在明太子左側的,正是意國公之子,秦岑。

明太子環視青山曠野一重重的營房,偌大自由的校場,回首笑了下:“秦叔,我回來了。”

其實意國公和太.祖皇帝平輩,他小時候叫意國公秦鈞伯伯的。但那時,意國公長子的秦岑都三十多了,他才幾歲,太.祖皇帝讓喊,他就喊了叔叔。

父子平輩,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場。

意國公等人耿直,一聲叔伯喊下來,自此護持著他一直都到成年,多少風雨都不肯改。可惜正是因此,神熙三年那場變故,意國公的小兒子死了。

再度面對面,不再偽裝,明太子和秦岑同時想起神熙三年,秦岑死去的親弟弟。

秦岑甩了甩頭,不再想舊事,他激動得熱淚盈眶,“現在好了!”

“太子殿下好樣的!!”

大家都是見慣風雲變幻的人,今日明太子堂而皇之走出來,已經隱約明白幾分。

秦岑大聲:“殿下別傷心!只要還有一口氣,我護著您——”

大家紛紛大聲附和。

春風吹,喝聲雷動,這些大多已經見了白發不再年輕的人啊。

明太子仰頭,深吸一口氣,抑住發熱眼眶:“好!”

感謝你們。

——今天,是他二十幾年後,收獲的日子!

且隨他一起來罷。

……

紛踏的疾奔聲,生死時速般的速度,一邊急掠上山一邊狂吼:“快快離開崖邊,有人要刺駕啦——”

馮維何舟顧敏衡等人帶著一大堆的人和宦衛番役,還有皇帝行轅的禁軍將領那邊,呼啦啦往上狂沖飛掠!

而鄧呈諱則帶著楊慎等裴玄素的鐵桿心腹二十幾個人,先去沖上半山腰找那大公主楚元音。

大公主也是個能騎射的年輕女子,聞言駭然失色,直接把帽子一撕,帶著鄧呈諱等人就往另一邊抄近路急奔而上。

公主和手持的金令所過,所有守衛全部放開,速度相當之快,不遜與直上的馮維那邊。

可惜都晚了。

就在厲喊著最前面的人沖上能望見崖頂至高點的一剎,一記信號般的“咻”嗡鳴!四面八方由範亞夫已經牢牢安排人守著的制高點,人員全部轉身,並每處至少冒出多達十幾二十人,一字排開,手持連珠三發的精鐵弓.弩,舉起,對準山崖上異常顯眼的皇帝!

“咻咻咻咻——”

精鐵短箭激射如雨,偏偏皇帝因為暗閣的問題把大部分的暗衛都放在山下待查,千鈞一發!覃懷拋掉手中的黑鬥篷等物撲在皇帝身上,瞬間被紮成了馬蜂窩!

身邊所有人全部倒地,僅皇帝被心腹暗衛不顧一切擋了一下,然覃懷等人不過僵立一瞬,就倒地了。

一支精鐵短箭“噗”一聲,正中皇帝的胸膛左側心臟位置,自左胸重重而入,透背而出!

皇帝正伸手接黑鬥篷,就站在崖邊,被箭矢穿胸的大力一帶,瞪著大大的眼睛,他不可置信,直接摔下山崖,墜進滾滾的波濤之中。

所有人震駭失色。

馮維他們沖上來,剛好看見這一幕!

眾目睽睽,所有人呆住了,就連那些人一擊得手,迅速收攏後退,都沒人顧得上。

——完了,皇帝死了!

鄧呈諱咬著牙關,拉著楚元音繞路往山崖下狂奔而去!

所有人天旋地轉。

死寂了一瞬,嘩然大亂起來,所有人狂奔往上面沖,鮮血屍首遍地,亂成一片。

馮維沖上來,和韓勃面面相覷,兩人急忙又掉頭往下沖,找裴玄素。

不好了,不好了!

天啊,皇帝死了!

……

裴玄素帶著剩下的人,已經全速趕至南邊的待進駐的新駐軍營房區了。

裴玄素為什麽不去救皇帝呢?

因為他頭皮都快炸了,他在自救!

揭開明太子的真實意圖,“匡當”一聲砸實了他這位義兄的真實身份。

一種前所未有的暗黑危機撲著他覆頂而至!

裴玄素心臟咄咄重跳,他疾沖至張時羈的營房,喧嘩聲,“匡當”一聲踹開值房大門,張時羈錯愕擡頭,見他,急忙道:“督主?!”

張時羈趕緊沖出去,“沒事,沒事,都散了罷。”

他掉頭折返,裴玄素已經在快速翻找他的營房了,張時羈大駭失色,兩人聯手把值房翻了一遍。

“走,去你的起居營房!”

如今虎口關舊鷹揚總府這麽多新舊交替的兵甲,營房完全不夠住。待駐紮的新六萬虎口衛募兵這邊就住得非常擁擠,而且大家都算新將新兵,還未整軍正式介紹,住處相對來說,挨挨擠擠,很容易被人有機所趁。

——謝青靈,也就是明太子,他知道裴玄素認識張時羈。

由著幾年張時羈的擢升軌跡,不難判斷張時羈一直都是他的人!

裴玄素和張時羈直奔後者住處的營房,一推開房門,裴玄素鼻子異常靈敏,心神緊繃之下電光石火,他已經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果然從張時羈的席下,翻到了一柄染有幹涸血跡的匕首。

——連柄長一尺,刃寬兩寸三分,呈菱形,最高點約半寸。

裴玄素清清楚楚記得,沈星特地拿過來的勘察記錄,其中就有她本人聽到和趙青打聽到的屍檢結果,推測兇器數據,眼前這柄短匕完全吻合。

——沒錯,這正是高子文殺害楚治的那柄短匕!!

張時羈簡直大駭失色啊。

而裴玄素反應異常敏捷,為防張時羈返回營房,這柄匕首肯定是剛放進來不久了。

他擡頭,鷹隼般淩厲泛紅的丹鳳目一掃這個簡陋的營房,很快鎖定後窗,一推,跳窗而出!

他很快就追上了一群巡邏的甲兵。

狹窄的營房甬道,一群身材高矮肥瘦大多年輕的新兵蛋子,裴玄素眼利,剎停側頭,一個箭步,反手鉗住其中一個中等身材很瘦的。

“虞清!”

他厲喝,果然是你們啊!

天光下,他狠狠鉗著對方的下巴,對方用粉塗黑的臉龐手頸,但人還是那個人啊!

明太子從前行動不便,如今臉上也有需要,不管從前或如今,肯定需要貼身的心腹在身邊的。

裴玄素怎麽可能不認得虞清!這正是他那義兄謝青靈的貼身書僮啊!

有些東西猜到了,卻遠遠沒有親眼目睹拿住那麽駭然抓心!

裴玄素一時目眥盡裂。

虞清一被抓住,身邊這批巡視新兵立馬抽出刀劍,但被裴玄素的人全部拿住了。

可惜跑得慢的人目睹山崖一切,已經飛馬往這邊報訊了。

皇帝死了!

徐徐的清風,拂面卻冰冷,陰雲盤旋流動,紛亂覆頂而下。

濕漉漉泥地和雜草叢生的山坡,裴玄素押著虞清快步剛出新軍營區,就迎面和明太子一行遇上了。

“他是奉孤的教令出來辦事的,裴提督,放了他。”

清潤淡然,珠玉落盤,如同芭蕉新發,悅耳寂然,偏又帶一絲燒焦般的微微暗啞尾音,非常獨特具有辨析度的一個嗓音。

褪去昔日疏朗豁達和含笑,憑添幾分清孤淡然的冷寂。

居高臨下的山坡上位,這是皇太子楚明笙的聲音。

裴玄素面龐僵硬,甚至稱得上的猙獰的神情,雙目赤紅,恨意噴湧而出,他慢慢擡頭,死死盯著這個人。

喉結上下滾動了片刻,他才說得出話來,帶著嗜血的恨戾:“……為什麽?!”

你為什麽要騙我?!

你為什麽要布這個局?!

你究竟要利用我做了什麽?!是因為什麽?!

梅花內衛,九皇子,他爹的死,母弟滯留,他淪落大獄蠶房宦營,絲絲縷縷,全都或明或隱和眼前的人,和這個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他恨極了,究竟是什麽?為什麽?!

裴玄素死死鉗制虞清,虞清咽喉被掐臉色脹紅,快窒息了。

明太子的公式話語一下子斂了,包括他淡然矜持的神情,二月末楊柳風拂面,那麽恰巧,他和裴玄素初識正是仲春二月。

草長鶯飛的季節。

明太子所有神情一收,風拂動他鬢邊一絲碎發,他靜靜盯著眼前近乎眉目扭曲一般的故人。

明太子沈默片刻,“把虞清放了,我告訴你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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